〈千行銳陣門〉 / "1000 Darts"

 

千行銳陣門

  「千行銳陣門」這個武林門派從秦朝就存在了,因為他們鑽研的是高深的內功與暗器飛鏢的暗殺武功,太過旁門左道,不太能登上檯面,所以一般人幾乎都沒聽說過,但是在殺手業界裡還是很有名氣的。

  第四十六代掌門人,染塵,他在日本茨城的山上蓋了一座竹廬住著,左眼混濁得像是起霧了一樣,已然是瞎了許久,長得有幾分英俊,看起年紀約莫三十出頭,但頭髮和一臉亂糟糟的鬍子都是白的,因為他其實已經九十八歲了,靠著一身深厚的真氣活化了身體。

  他一身麻布長袍,戴著琥珀鑲碧玉的掌門指環,坐在竹廬的大前院裡指導著徒弟投球。他的徒弟叫做大野真平,是附近的高中生,在棒球隊裡擔任投手,立志要打進甲子園,無意間看見染塵一手巧妙的鏢法,立刻要拜他為師,跟他學投球。連續七天,大野真平每天都來求他,染塵有些被打動,而且他夜觀星象,有災星將至,眼下也很需要幫手,於是收了真平做為關門弟子。真平非常開心,學得認真,也很有天份。

  大野真平抬腳揮臂,投了一個轉了三次方向的蛇形變化球,正好打在榻榻米上畫著的九宮格右上角的角落。「好球啊!」他握拳為自己喝采,說完,一臉興奮看向師父。

  染塵眉頭深鎖,一臉憂愁的樣子,腦中想起了那一場叛變。一九四九年,那年染塵三十歲,他的師父暗殺的功夫實在太高,對國共雙方都是威脅,一日被設計,中了埋伏,受了重創,靠著一身深厚修為才能逃走,卻還是逃不了命,臨死前把掌門指環交給了染塵。染塵立刻集結了五大長老要去報仇,想不到長老全部反叛,染塵用了掌門獨傳的界仙掌法守住罩門,本來是可以逃走的,卻遇到弟弟前來救援,兩人決定並肩作戰反攻回去,與長老們打得勢均力敵,突然後頸罩門被弟弟一掌擊中,弟弟的一支無音綿針緊接著又射進他的左眼,染塵拚盡一身真氣,全靠著之後來救援的手下不斷犧牲才上了船,逃到台灣。後來兩岸開放了,他只能又逃往日本了……

  「……師父……師父,師父!」真平大喊,「你又在擔心啦!」

  染塵稍稍回過神。嘖了一聲,要他繼續練球。

  真平拍拍胸口,「放心,我們不是練過陣了嗎?不管是誰要來搶你的戒指,我們一定都守得住的。」

  染塵看了眼日落,吐了口氣,心裡踏實一些。戒指的上碧玉閃爍著夕陽,頓時亮光光的,一隻潛伏已久的大烏鴉突然從樹林間飛衝了出來,伸長了嘴巴直接衝向戒指,染塵早已察覺,掌風一掃,把烏鴉打得翻了四五圈。「師父小心!」真平趁機從袖子裡射出一支金梭,直直射向烏鴉的頭。染塵見狀,急急運起界仙掌,最後一刻才稍微把金梭打歪,金梭在烏鴉眉間畫了一道血紅傷疤,嘎嘎亂叫地飛走了。

  「師父,你看我的金梭射得準不準……師、師父……」真平保護了戒指,本來還想要得意的,但是一看見染塵生氣的臉,發現自己闖禍了,嚇得趕緊閉上嘴巴。

  染塵身形一動,已經到了大野真平身後,運氣一震,手上一提,真平被迫蹲起了馬步。

  染塵說:「學功夫不是讓你隨便殺生的!」

  「師父,那隻烏鴉要搶戒指,誰都不能搶到戒指,不是嗎?」

  「這……」染塵覺得這徒弟呆呆傻傻的,不忍心再苛責,「唉,算了。天色不早了,你回去吧,後天再來。」說著拿了兩張萬圓紙鈔給真平。真平逃過一劫,拿著錢回家去了。

  隔天下雨,又過一天,真平提著兩大包的生鮮肉品和蔬菜前來竹廬。拿了幾千塊的一小堆銅板給染塵。染塵把銅板收進袍子,又教他投球,又是到了日落才回家。

  真平回家到半路,突然天上黑影亂竄,他心裡覺得氣氛怪怪,抬頭一看,眉間帶著傷痕的大烏鴉領著一二十隻烏鴉回來報仇,每一隻張開翅膀都有四五十公分大,全都各自盤桓,雙眼死盯著真平。

  真平嚇了一跳,兩根金梭射向天空,烏鴉動作靈活,四散著就閃開了。上次烏鴉是受到了染塵的牽制,所以真平的金梭才能得手,今天只剩真平一個人對抗烏鴉大軍,根本就不可能命中。真平把身上所藏的各種暗器全部發出,一時金梭、飛叉、柳葉鏢、鐵蓮子、鐵蛇、環絲扣到處亂飛,真平心裡愈急躁,準頭打得愈歪,烏鴉翻來閃去,一點傷也沒有。漸漸被逼向山邊,真平沒辦法了,射出哨鏢求救,「咻──」一聲劃過山間。烏鴉再三輪攻,真平再退就要跌落山坡,染塵即時趕到,大袖一揮,三四十顆如意珠,打得烏鴉四散逃跑,只有眉間帶傷的烏鴉不放棄,忍著痛,還是向著真平的臉衝了過去,真平被嚇得滑落山坡。儘管染塵用盡全身真氣輕身去救,真平還是把腿骨摔裂了。

  隔天,染塵到真平家探望,大野太太見到是真平的師父來了,先謝謝他昨天救了真平,非常尊敬客氣,一絲責怪也沒有。進到家裡,發現玄關堆滿了沾了泥巴的鞋子,走到客廳往真平房裡望去,原來是真平棒球隊的球員和教練都來探望他,氣氛有點僵,他們學校今年要是沒有真平當投手,恐怕連第一場都贏不了,有些球員甚至在偷偷落淚,只有教練一直說著鼓勵的話,真平一臉抱歉的樣子,一直向三年級的學長道歉,最後大家都跟真平說了加油,垂頭喪氣地要離開,但是看到穿著長袍的染塵,還是好奇地一直盯著他看。

  染塵一進房間就道歉,說是他來的太遲才害他受傷。真平一改剛剛內疚的態度,變得很開朗,說師父要是沒教他投球,他們今年大概也是第一場就會輸,所以完全不怪師父,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,因為烏鴉是會記仇的動物,一切都是他自己招惹出來的。說到最後還關心染塵的狀況,說只要他腳好得差不多了,就會去竹廬幫師傅。

  染塵覺得這個徒弟秉性善良,心裡倒是很欣慰,不過他說,自己的事自己會處理,只要真平好好養傷。

  回到竹廬,染塵打坐沉思了兩天,隱隱感覺得到烏鴉們一直在附近觀察他,到了第三天,染塵出門到了圖書館借了兩本鳥類百科回家看,看了一下午,便燒水洗澡,把滿臉的鬍子剃了,之後天天出門打烏鴉,沒有三五天的功夫,整座山的烏鴉都和他結下了大樑子,他們每天上門挑戰或是暗中偷襲,竹廬從此沒有一天安寧了。

  這天真平覺得腳好多了,醫生也說可以下床行走,看著今天天氣不錯,於是拄著拐杖上山,要偷偷地去給師父一個驚喜。一路上覺得烏鴉特別暴躁,一直嘎嘎叫著,讓他心裡又有些害怕,半路上看到眉心有傷的那隻大烏鴉,真平本來想躲,那隻烏鴉只是看了他一眼,沒什麼興趣,拍著翅膀就飛走了,真平往天上看去,突然看到一個穿著一身黑袍戴著面具的人影,施展著精妙的輕功向山上而去,真平心裡有不好的預感,拄著拐杖衝上山。

  戴面具的黑衣人登上竹廬前那顆最高的樹,施展內力,嘴唇輕動,說著:「哥哥,終於找到你了。」聲音洪大,四周樹葉、樹枝都為之震動。

  染塵一身麻布長袍走出竹廬,雙眼盯著樹梢,提起真氣答道:「雲,你不要欺人太甚。」

  弟弟染雲說:「交出掌門指環,一切好談。」

  「雲,我們從小一起練功,一起加入門派,一起受師父教導,一起受過傷、殺過人,一起對抗過多少那些自以為是的名門正派,感情一向很好,你到底是為了什麼?」

  「我的功夫一向比你好,師父偷傳你界仙掌,讓你當掌門,要我聽你的號令,我就是不服。」

  「聽我的號令?你明知道我不會號令你的,我們是兄弟,我當掌門與你當掌門,根本沒有區別,你為什麼非得這麼執著,不顧師父的意思,一定要搶到這個掌門人的位置?」

  「哥,你就是你,我就是我,我不是你的影子。既然你認為沒有分別,那就交出來吧。」

  「你暗算我,犯了本門門規,已經不是『千行銳陣門』的門人了,你已沒資格當掌門人。」

  「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!」

  染雲縱身躍下,黑袍之中幾千支細尖的繡金針飛射過來。染塵白袖一揮,一提真氣運起界仙掌,滿地落葉受到牽引騰空而起,隨著染塵兩手真氣流轉,舞成了兩條繽紛的龍蛇,千支繡金針質輕,受葉片阻擋,完全打不近身。突然一支金梭打進瞎眼的死角,千鈞一髮的時候,染塵忙甩出兩個鐵蒺藜擋了下來。

  「好啊,」染塵說:「眾虛一實,謂之『千』。」

  染雲心裡厭惡,嘴裡恨恨地哼了一聲。

  接著染塵撒出幾百顆如意珠在空中,再以更快的速度射出幾百顆鐵橄欖,互相撞擊之下,鐵橄欖竟然任意反彈,形成一道天羅地網。染雲無處可閃,帶上鐵手套,借力反將鐵橄欖打了回去。染塵再射出另一撥如意珠,既能防擋又趁勢反攻。染雲舞出五道梅花鏢,撥擋後又立刻還擊……

  染塵又說:「凡來必去,謂之『行』。」

  「不要在背口訣了!」染雲大喊。

  此時真平也已經到了現場,拄著拐杖,往樹林裡一直奔去,找到了一株紅楓,確認了樹幹上纏著的繩索,向天空發出一哨鏢,「咻──」一聲,染塵知道是真平來了,雖感意外,卻是立即有所行動。染雲當然也聽見了哨鏢聲,知道附近必有埋伏,心裡一緊,提起十成內力,不打虛招,將全身的金梭射盡。金梭威力十足,任憑染塵有界仙掌護身,手腳還是都受了輕傷,身後竹廬也被打得千瘡百孔,幾乎坍毀。

  染塵忍著痛,說:「每中則破,謂之『銳』。」

  「別再說了!」染雲怒吼,腦中不禁憶起浮現小時候,兄弟兩人一起練功、一起吃飯、一起睡覺的場景,感到心煩意亂。

  真平拿出柳葉鏢割斷楓樹上的繩索,竹廬四周突然十包麻袋的東西被彈向半空中,染雲一時警覺,直覺就是護住周身。染塵則是兩袖環身一繞,十支金梭射爆麻袋,頓時內中的黑色粉末鋪天蓋地。

  「你!」染雲面露驚恐,「你早知道我的眼睛……」染雲雙眼弱視,黑色粉末遮蔽光線之下,一時視野不再清楚,身上暗器再打不中,這也是為何落日之後,染塵便不再擔心的原因。

  「排行布列,謂之『陣』。」

  「閉嘴!」

  染塵全身暗器齊出,射向染雲,正是勝券在握,染雲突然拿出一拳頭大的烏黑磁石,灌進龐大內力,往天上一丟。霎時空中、地上、身上,所有的飛鏢暗器都被吸了過去了。真平見狀,知道正是時機,跑出樹林,一顆石蓮子打向染雲後腦罩門。可惜真平受傷的腳步聲太大,露出行跡,染雲一轉頭,只有面具被打破,露出一張和染塵一模一樣的孿生面孔。

  染雲僥倖逃過,立刻射出渾身不受磁力影響的銅鏢,要一舉拿下哥哥。染塵渾身一震,散出一身硬幣防守,對磁石早有防備。

  兩人全身所有暗器鬥盡,難分勝負。「哥哥……」染雲正想開口,染塵搶先一步說:「捨生棄命,謂之『門』。」說完,兩手反到後頸,用力按下自己的罩門,立刻真氣狂散,瞬間變成一個九十八歲的老人。

  染雲傻住了,不知道眼前發生什麼事,但是見到掌門戒指就在眼前,不再多想,走上前去就要拿下,突然「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……」的聲音響徹山間,幾千隻巨大的烏鴉從樹林裡猛然竄出,黑壓壓一片把天空都遮住了,染雲轉頭往向天空,一臉疑惑與驚懼。烏鴉認清了面孔,數百道黑影俯衝而下,吞噬了他的全身,染雲張大了嘴巴嘶吼,此生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了……

  隔了一年,真平一臉開心,拿著甲子園的冠軍大獎牌,在球員的簇擁下接受記者的訪問。記者問他,全部比賽都是完投勝,開不開心?真平說非常開心。記者又問「霸王蛇球」是怎麼練的?真平說是祕密。記者再問,將來要不要加入職棒?真平說沒想這麼多。記者指著他脖子問,用皮繩掛著的這個漂亮的戒指是不是個護身符?真平說是。記者最後問,得了冠軍要怎麼慶祝?真平說,跟家人去一趟中國玩。

  真平的媽媽一臉開心,眼角還有些淚痕,從餐桌端出一盤手工點心,快點坐到電視前看兒子。染塵的真氣已難完全恢復,勉強維持在五六十歲的外貌,坐在電視機前,拿了一塊餅乾配紅茶吃,心裡卻是想起故鄉的普洱和綠豆糕。

  「師父……我會幫你報仇的……」他喃喃說著。



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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