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現在有一點晚了啦,下午還有雨,所以你才感覺不出來,其實你租的這間房啊,客廳雖是朝南,但是臥室卻是朝西,是標準的西曬房,再加上這裡還有三扇窗戶,等到明天端午節過了之後,只是想睡個午覺就包准你熱得吱吱叫,不開冷氣根本沒辦法啦。而且你選得很好,灰色皺紋綢面,高雅。還加厚,內裡又襯黑布,就是要這種全遮光的窗簾才擋得住陽光啊──」皮膚黝黑的安裝大哥,滿嘴鮮紅嚼著檳榔,把鐵勾一個接一個刺進剛車縫好的窗簾褶皺裡,最後一扇窗也準備收尾了。
「是啊,」高高瘦瘦、碧眼金髮、帶著點憂鬱的戴爾米說,「我叔叔也是跟你們家買的,我去看過他的,覺得很好,所以也訂了一樣的。」
安裝大哥說:「你叔叔?住哪裡的?」
「喔……陽明山上,有一棟灰色外牆,還帶有很多尖拱門造型的別墅──」
「喔──那一家啊,那間房子真的好大啊!我記得超清楚的,是三年前裝的吧,那次我們公司可是派了六個人,連老闆都去了,搞了快三個小時才弄好,就連一個小氣窗、一點小縫隙都沒漏掉,總共六十幾萬啊,真是太有錢、太有錢了啦!」說得太激動,檳榔汁都噴到窗簾上了。
「沒有啦──」戴爾米迅速伸手把那耀眼的紅色抹掉,快得顏色都還沒來得及吃進纖維裡。
「啊,歹勢,你要衛生紙嗎?」
戴爾米的手指正伸到嘴邊,「啊……不用了……」他尷尬地用指關節揉了揉太陽穴,並趁機搓乾了指尖的檳榔汁,說,「嗯……我叔叔比較注重隱私,我們是德國人嘛,對於安全是特別在意的。」
「是喔……」安裝大哥鉤好了鐵鉤,再一個一個吊上軌道的孔環中,把窗簾順了上去。他又說:「這說來也奇怪,你們沒事跑來台灣幹什麼,這裡那麼熱,你們德國那麼冷,還有聖誕老公公耶,應該住不慣吧?」
「嗯……那是『挪威』吧……」
「什麼『喔欸吧』?」
「咳……我、我叔叔有年紀了,有些怕冷,應邀來這裡的大學教書,他跟我說這裡不錯,我也想學習亞洲文化,所以就申請了交換學生。」
「喔──」他發出不以為然的聲音,「有讀過書的人就是不知道在想什麼啊……來,好了,裝好了。拉拉看軌道怎麼樣,不夠滑我再幫你上點油。」
戴爾米趕緊過去開闔了幾次窗簾,來去自如,「嗯,可以,很好拉……嗯?等等,這個布料……」戴爾米揉了揉內裡的黑布,搓了搓交織的纖維,又說:「這怎麼好像跟我叔叔家裡用的不一樣耶……」
安裝大哥趕緊走過來摸了摸,「一樣啦,都馬一樣啦……」
「不一樣啊,這個比較鬆,我不是跟你老闆說過了嗎,我要和我叔叔家一樣的,怎麼這樣?」
「唉呀,」安裝大哥搔搔頭,「老實告訴你啦,其實真的是一樣的牌子,但是你叔叔用的那是三年前產的啦,質量比較好,現在大家削價競爭啦,作工是不能省的,所以就只能省材質,還有省我們這些員工的薪水了啦────」
「可是我訂的是──」
「以前那種沒得找了啦,而且現在這個比較便宜啊……價錢只有一半,以前那種啊,至少要你兩個月的生活費,貴啊……」
「我又不是裝不起,這──」戴爾米不禁皺著眉頭。
「戴爾米,」客廳有一個黑髮、矮小的女孩在呼喚,「戴爾米,法蘭茲叔叔找你。」她拿著免持電話進了房間,一雙鳳眼,長相非常清秀。
「芳芳,謝了。」戴爾米趕快拿了話機到客廳去接。留下她一個人招呼。
安裝大哥邊收拾一地的包裝和剩料邊說:「不錯喔,交了這麼一個很帥的阿督仔,『大』帥哥喔!很大吧?不簡單、不簡單,哪個夜店認識的啊?」語氣很輕浮,眼神還不斷看向臥室裡的那張,鋪著有些凌亂的棉麻床單的大雙人床。
「啊……」芳芳顯得有些尷尬,「沒有啦,戴爾米是我去遊學的時候認識的,我也沒去過什麼夜店……」
「是這樣啊,我還以為你也是哈洋──不是、不是……」安裝大哥用力拍拍腦袋,又趕緊說:「啊……這……對了,你、你家人怎麼想,有一些老古董特別想不開,就很不喜歡外國人,我阿嬤就是,硬是把我堂妹和她的黑人男友拆散了,還拿掃把一路把他打到巷口,說他是妖怪咧。」
「嗯……妖怪啊……我爸爸媽媽還蠻贊同的……」芳芳咬了咬下嘴唇,臉上顯得有些苦惱,說:「倒是戴爾米的家族裡有些很固執的長輩,他們真的就是不太同意了──」
「芳芳,」戴爾米走了進來,「法蘭茲叔叔邀我們去參加明天在他家舉辦的一個粽子派對,他讓我們今晚先去過夜,明天才可以好好玩。客廳剛搬過來的東西就等回來再整理吧。」
「好啊,那我們準備一下就出發吧。」芳芳說。
「這個……那我呢?」安裝大哥說。
「唉,算了。」戴爾米懶得爭執,付了六千塊送走了安裝大哥,和芳芳一起整理了一個小行李箱,在七點半的時候出門去了。
夜越來越深,客廳裡的時鐘滴答響著。一圈又一圈……秒針、分針、時針,三者重疊,一同指向毫無顏色的天花板,突然一股暗紅黏稠的液體由大門四周的門縫湧入,像是氾濫的血又像是巨大的毒水蛭,不斷往屋子裡蠕動,黏液的前端伸出無數觸鬚一般的小芽不停摸索,鞋櫃、餐桌、沙發、一個又一個的紙箱……不久就蠶食了整間屋子,像是每一個角落都被潑滿了紅油漆一般。黏液鑽入鑰匙孔,入侵了最裡面的臥室,黏液發現了熟悉的氣味,瞬間騷動,如同被暴雨擊中了那樣恣意皺摺,全體隨即加快速度,往孔洞中的房間裡奔流而去,暗紅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,客廳重歸平靜,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……
黑夜過後又是晴朗的一天,早晨、中午、傍晚,將要下山的太陽為屋子裡帶來些許暖色的亮光,鑰匙的聲音,開啟了的大門,戴爾米和芳芳已經回來了,身後還跟著一個男人。
戴爾米說:「叔叔,快請進,真是不好意思,地方很小。」
「還沒來得及打掃呢,不用脫鞋了。」芳芳說著,卻不禁歪了頭,覺得四周好像變得有點乾淨,換下鞋子,感覺地上的灰塵都不見了。
法蘭茲最後踏進屋子,皮鞋、窄版的休閒西裝、碧眼銀髮,臉上雖然已有些皺紋,但還是十分挺拔英俊。他說:「不會,我早想來看看了,小是小,但是佈置得很別緻,可見芳芳很有品味。」
「當然了,看她挑了什麼男人嘛。」戴爾米說完和法蘭茲一起呵呵笑著。
芳芳有點害羞,忙著先把粽子放進冰箱,接著要把行李箱提進臥室,才打開門……「啊!啊!啊!啊!啊!啊!啊!啊!」芳芳頓時全身發軟,癱倒在地上。
法蘭茲和戴爾米雙眼一紅,爆出尖牙和銳利的指甲,如同飛起來了一般,高速奔向臥房。法蘭茲第一個進了房間,戴爾米也立刻擋在昏倒的芳芳身前,兩人感覺到房間裡熱氣蒸騰,還帶著濃濃的血腥味──新裝上的窗簾竟是擋不住落日的金光,照亮著麻白床單上一大坨黑不拉嘰的東西……
法蘭茲揚起眉毛定睛一看,用力揮手擲出一道風壓,三扇窗簾瞬間拉開,光線充滿臥房。「曾祖叔父、曾祖姑姑……你們怎麼都……怎麼搞成這樣……」
陽光照在床上,只見床舖的正中間有五個烏黑的男女軀體糾結在一起,到處都是表皮剝落的碎屑和黏液,就像一個掉進火堆許久再撿起來的大粽子,粽葉焦黑破裂,糯米、肉餡從縫隙爆了出來,又繼續承受高溫,依然沒逃過被燒得焦黑、碳化的命運……
最上面的一個女人軀體動了一下混濁的眼珠子,說:「本來我們是想埋伏在這裡……」旁邊一個男人,下巴就要脫落了,氣弱游絲地說:「殺了這個該死的人類……還有戴爾米……」最右邊的男人兩隻手臂邊脫落邊說:「沒想到……這個房間慢慢變熱,好熱、好熱……」橫捲過中間,脊椎已扭曲得碎裂的女人說:「不知不覺……血……血液竟然都凝固了……」被壓在最下面,頭都塞到胸骨裡的男人說:「我們想到要離開的時候……已經來不及了……」
法蘭茲看著這五個吸血鬼,發現他們的肌肉骨骼正勉強要恢復,但是整體的細胞和組織被破壞得太嚴重,效果很有限。
「不用看了,我們恢復不了了……」「讓我們結束吧……」「沒有我們就沒人阻止你們了……」「下手吧……」「不要遲疑了……」他們紛紛說著。
戴爾米稍稍別過頭去,不忍心看著他們,發顫著聲音說:「叔叔,我們要幫他們嗎?」
「不行,」法蘭茲舉起手臂橫空一擋,說:「吸血鬼要是殺了吸血鬼,等到展開調查,我們是不可能逃得過大法官的那只鼻子的……可惡,」他看向他們,「你們都要完蛋了還想要害人,還想阻止他們在一起嗎。」
「呵、呵……呵……呵……呵、呵、呵……呵……呵、呵……呵……」五個吸血鬼錯落地笑了。
「那該怎麼辦?」戴爾米說。
法蘭茲思考了一下,揮揮手,讓戴爾米抱起芳芳,三人一起退到客廳。法蘭茲從上衣口袋裡拿出支票本,簽了一張五千萬的本票,說:「這些錢你拿著,找到房東,把這棟樓買下來。差不多中秋節吧,你先到我那住,等我們辦過月餅派對再回來,到時候再用吸塵器整理一下,應該就沒問題了。」
「月餅……這是……?喔!太好了,」戴爾米恍然大悟,「終於、終於不用再躲了,可以安心住下來了……」他低頭親了昏迷的芳芳,在她臉頰上滴落了一滴晶瑩的淚,他又說:「我一定要包一個大紅包給那個安裝的大哥,對了……還要請他再幫我們多裝幾層窗簾才行啊。」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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