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風雨中的晴天娃娃屋〉 / "The Claw Machine Shop"


 
〈風雨中的晴天娃娃屋〉


  「……東領建設、金品會館、利得貸款、大西海當舖、阿松的賭間、海銳娛樂傳播……這些地點都是你們的主要事業啊……輝龍,你的提議是不錯,但是你想要做什麼?難道你這個西海幫的大堂主要背叛嗎?」瞎了一隻眼睛,人稱「獨眼豹」的鬥神幫幫主,約莫五十歲了,敞著繡著祥雲的花襯衫,露出一身結實肌肉和威武的黑豹刺青,癱坐在單人座的真皮沙發上,一手翻著一疊A4裝訂的資料,一手隨意指著對方說話。

  對面沙發上,不到四十歲的輝龍一身灰色西裝,用手理了理耳上的髮絲,讓一顆整齊的油頭更加一絲不苟,一臉斯文,看起來不像是個黑道人物,更像個謹慎的銀行總裁,他說:「我當然不會是要背叛,只是要挫周海的銳氣,如果貴幫可以在一天之內把這些地方都砸了,他的聲望也就完了,不出一年,就能換我上位當幫主,當然,我們兩幫之間的合作就可以重新開始……」

  「……好!哈,我早知道你對幫主的位子有野心,卻沒想到這麼早就動手了,好、很好……嗯……而且你給的消息也很齊全……」他又翻了翻手上的資料,「不過,你們那天真的會照你說的行動嗎?」

  「請放心,那天是幫主的獨子結婚,您也是會去的,大部分人手都會在那裡,只要貴幫的手下準備充分,這件事絕對不會被發現與貴幫有任何關係。」

  「好……」獨眼豹又翻過兩頁資料,稍稍轉過頭向後看去,像是想起了什麼,說:「對了……但是這一個地點我搞不太懂,這個『晴天娃娃屋』嘛……不過是個擺夾娃娃機的地方,連這也要砸,還特別說要連招牌砸個稀爛,這是怎麼回事?」

  輝龍向前靠了靠,說:「幫主你不清楚,這間娃娃屋雖說是周海的舅舅開的,但裡面有百分之七十是周海個人的股份,一共四十臺機器,一個月可以賺五十萬,已經一年了,淨賺了六百萬,這可是他的重要金庫,絕對要砸!」

  「喔,這麼賺錢……嗯……」獨眼豹向旁邊招招手,一直站在門邊,穿著墨綠色襯衫、丹鳳眼,人稱「小智將」的年輕男子過來和獨眼豹咬耳朵,依稀可以聽見「確實……沒錯……有利無害……」之類的字眼,獨眼豹臉上漸漸笑開,輝龍原本略顯僵硬的表情也慢慢鬆懈下來。

  「好!」獨眼豹大喊,拍著大腿站了起來,「哈哈哈!那就這麼說定了,三天後,我們一定把你們西海幫的場子都砸得乾乾淨淨,哈哈哈……」說著伸出右手來。

  輝龍也起身與他握手,「三天後,就等幫主您的好消息了。」臉上暗暗有著一抹微笑。

  三天後的傍晚,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不小的雨,西海幫的人開了十二輛黑頭車,載著周海幫主的獨生子狼狽地接回了新娘,在自家經營的「晶贊餐廳」辦了一百桌宴席。輝龍就跟在周海幫主身邊,站在大門口,一起接待來自各方親戚和黑白兩道的朋友,而西海幫的幾百名小弟也進進出出地,忙著給每個下車的人撐傘,或是拖地、倒水、整理會場,盡力讓濕亂的場地體面一些。

  周海幫主七十幾了,一身棗紅色西裝、灰呢長褲,頭髮白得有些稀疏,一臉和藹地與每個客人寒暄說笑,非常開心的樣子,而每個人與他打過招呼後又都會特別去和輝龍談上幾句……周海都看在眼裡,一時有點走神……

  幫主的小老婆遠遠看到周海有點疲憊的樣子,讓一個小妹過來,讓他到隔壁的小包廂喝杯茶休息,不要累壞了。趁著休息的空檔,周海讓人把輝龍叫過來,他有事要說。小弟說他馬上去請,這個「請」字,又讓幫主別過臉砸了砸嘴。

  小弟請了輝龍過來,輝龍獨自走到半路,卻被幫主的小老婆拉進另一個包廂,才剛進門就一陣激吻,互相扯開衣服,在地毯上翻雲覆雨起來……

  十五分鐘後,輝龍一臉不耐地擦掉臉上的口紅,又理好了衣服後才進包廂,周海一臉怒意,大罵輝龍不聽使喚、傲慢,叫了不立刻來,只忙著做關係,野心太大!輝龍忙低頭否認,話沒說完,周海又怒斥他沒把賓客來的時間安排好,害得宴席要延遲半個小時,就連停車位也快不夠了,說他無能。輝龍趕緊解釋是因為突然下雨的關係,已經盡力安排……

  「……盡力了,哼!」周海把茶杯用力摔在桌上,茶水濺得到處都是,「當初你還說不要在婚禮安排太多人力,說什麼怕其他場子被人暗算。你看!現在一場小雨就搞得亂七八糟,要不是我安排了人,這不是丟臉丟到家了嗎?」

  「這……還是幫主英明。」輝龍趕緊鞠躬致歉。

  「我看你就是存心要讓我出醜,怎麼?你以為我退下來之後,下一任幫主就一定是你嗎?我還沒死呢!西海幫還是我的幫!」

  「這是當然,我從來沒有要當幫主的意思。」輝龍才說完,懷裡手機尖聲響起,他不敢接,直到周海朝他一揮手才敢接聽。手機那頭,輝龍的太太聲音急得不得了,說女兒突然發燒三十八度,還抽筋、嘔吐,要輝龍趕緊回去!輝龍很為難,說了今天是西海幫的大日子,自己不能離開,大聲叫她自己帶著女兒送醫。

  周海已走到門口正要離開,聽到他們的對話,卻是竊笑,又故作同情地說:「輝龍,你女兒不是要滿週歲了嗎?你身為爸爸就快點回去照顧吧,這邊的事不用你管了,你就去忙吧。」

  「這……幫主,我……」

  「叫你回去你就回去,這是我的命令!」周海轉身就走,臉上藏不住得意,立刻吩咐人叫新郎過來,說要介紹叔叔伯伯給他認識……

  包廂裡沒人了,輝龍對手機裡說:「我馬上回去。」

  「嗯……好……」他太太默默掛了電話。

  輝龍離了包廂出餐廳大門,周海一臉歡喜燦爛,帶著他二十歲、一百多公斤重的新郎倌獨生子一起和角頭上的大哥大姐們打招呼,那些一方的霸王們隨意敷衍著,不怎麼看好這個腦滿肥腸還一直臭著臉的年輕人。有幾個人轉頭看見輝龍,立刻想上前攀談,卻被周海擋了下來,他酸酸地說輝龍有「別的要緊事」,今天不能參加幫裡活動,要大家快點入座,酒宴就要開始。

  輝龍沒多說話,只是一個勁往外走,剛好遇見鬥神幫的幫主也到了現場,獨眼豹對上他的眼睛,微微一笑,輝龍也輕輕頷首回禮,兩人錯身,獨眼豹過去和周海打招呼。輝龍逕自上車離開,後面又一台車跟著他一起開往雨中……輝龍把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,小智將坐在車上,直到看著他進入急診室才離開,輝龍繞到大門,叫了輛計程車回家……

  入夜,計程車在路旁停了下來,一陣一陣強烈的白光打在車子與輝龍的臉上,往旁邊看去,馬路對面正是晴天娃娃屋──三十幾坪大的店面裡放了四十臺夾娃娃機,天花板上安裝了三四十枝燈管,但最明亮刺眼的光源是來自店外掛在一二樓中間的招牌,雨中,幾千個熾白色的LED燈泡組成「晴、天、娃、娃、屋」五個大字,一下子同時亮起,像是要燒掉人的視網膜;一下子又突然暗了下來,讓人產生失明的錯覺;接著全部一起快速閃爍,讓時空有如錯亂;最後五個字交錯明暗,如同一場詭異的催眠秀……輝龍瞇著眼睛看著,嘴角不禁恨恨地抽動……

  付錢,下了車,打開一旁的公寓大門,上到二樓,輝龍打開家門,脫了鞋在玄關,洗了手,走進嬰兒房,說,「一切都處理好了,過了今晚一切都沒事了。」

  他太太正逗弄著嬰兒車裡的女兒,但女兒並不如電話中說的有什麼激烈的症狀,只是睜著一雙大眼睛,歪著頭,看著窗外一直發呆。

  「妹妹,我回來了!」輝龍走過去,也伸手撥撥女兒消瘦的臉頰,但她依然一點反應也沒有。

  「其實我們可以換個地方住……」他太太眼神裡有點怯怯的,說:「你這樣做會不會太冒險?」

  輝龍說:「這是我們好不容易挑中的屋子,我們絕對不搬,既然已經知道妹妹的病因就是這家娃娃屋,那就好辦,砸了,就什麼事都沒了。」

  「那……幫主他?」她問。

  「我安排好了,他的小老婆等等就會動手。」

  「這……」

  輝龍冷冷地說:「總是有人要為這一年來的事情負責。」

  「嗯……」

  「關燈吧,今晚我們不在家……」

  關了燈,屋裡卻還有幾分明亮,嬰兒房裡隨著對面的LED招牌明明滅滅,妹妹瞪著大眼睛不停看著陣陣閃光,精神亢奮,一絲睡意也沒有……九點左右,三四臺轎車急駛而來,十幾個蒙面的鬥神幫成員把晴天娃娃屋砸個稀爛,招牌也被打得火花四冒,爆炸聲連連,一年來第一次,嬰兒房終於進入黑暗,妹妹睜著眼睛卻不知道要看哪裡,三四十分鐘後眼皮愈來愈沉,慢慢睡著了……十一點,輝龍接到手機,匆匆叫了計程車再去開車,要去支援幫裡被砸的店面。凌晨兩點,輝龍打手機回來跟太太說周海幫主心肌梗塞死了……凌晨四點,輝龍堂口裡的一大票人衝到家裡,要保護幫主夫人和千金……凌晨五點,輝龍回到家,以幫主的身份說明了已經處置了下毒害死前幫主的小老婆,命令大家回家,提防幾個不太滿意的堂口,並準備反擊這次暗中砸場的鬥神幫,在場的人知道真相後都十分憤怒,忙回去備戰……

  ……清晨七點,雨停了,陽光穿過窗戶曬在妹妹的臉上,暖得她醒了過來,她瞇著亮晶晶的雙眼,雙手在空中抓啊抓的,吐了吐舌頭,嘴裡發出一陣陣銀鈴般的聲音,這是自出生整整一年來的第一次──她笑了。輝龍和太太抱著彼此,分別握住她的兩隻小手,忍不住低下頭去親一親她,一滴滴的淚紛紛落下,滿床單都濕了還是止不住……


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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