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爸退休之前腰就不太好，約好了晚上六點要去盲人重建院按摩，每次都會被按到睡著，是件很舒服的事。他按摩前不吃東西，出門後十幾分鐘，我跟媽在家吃他們中午帶回來的韓國料理當晚餐，突然接到手機──他摔車了。據他描述，一開始，機車的右邊煞車按不下去，且後面發出怪聲，他放慢速度，在遇到紅綠燈的時候，後輪避震器的零件突然解體，車子失去平衡犁田，滑了四五公尺才停止，所幸沒有車追撞，還有路旁賣紅豆餅的老闆幫忙，把車子停妥了才打電話回來報平安。
他回到家之後卻是誇誇其談，說：跌得多麼厲害，他最後竟是站著沒倒，還只有擦傷，非常神勇；幾天前就發現了車子怪聲，早就知道車有問題，非常英明；把車子移到旁邊安全的地方，還拍了照，非常冷靜。當然，他回家半路忘了拔鑰匙還得折返；問了好幾次紅豆餅的老闆附近修車廠的電話才記得起來，輸入手機；拍攝地上的摔車痕卻拍到挪車時的刮痕……這些驚慌失措的反應都只是略略帶過而已。
我跟不禁流下眼淚的媽讓他把機車報廢了，畢竟是20年的老古董，老爸已經連續10年得天天騎去買報紙，否則隔天就難以發動，還常常故障，三四個月就一千兩千的，不知道已經花了多少維修費，買半臺新車都有餘，汽油也燃燒得不完全，排氣特別臭，家裡還有另一臺車可以騎，我跟媽提議直接請回收站的人把機車載走，再去監理所領回收金，爸也同意了。
第二天早上他跟我說，媽現在那一臺車太高，想趁機換臺矮一點的，我覺得很好。中午的時候，情況逆轉，機車已經進廠維修，技師判斷，可能是上個修車場少鎖了一顆螺絲導致零件脫落（說不定是自行脫落的），已經補上，折斷的後照鏡也已訂貨，摔了一次的車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，繼續騎。
又是因為貪小便宜──這是我和媽的第一直覺。
老爸有個節省的嗜好，尤其是買日常用品時，不論品質，只在乎價錢，一定要算好每個品牌的衛生紙「每一抽」是多少錢才開始搬貨，只挑最便宜的，多半都是小牌子還帶著刺鼻的味道，他也不在乎。事發當天也是如此，他總是把自己搞得特別累才要去按摩，因為覺得這樣才划算：早上開車帶著媽一起出門去海邊走走，吃了午飯回到家已經兩點多，路上還買了一臺蒸氣式掛熨機，埋在衣服堆裡玩了一整個下午，原本例行的睡午覺也被跳過，留待按摩時再睡，不知怎麼又拖延了時間，差10分鐘遲到時才趕著出門。
又累、又餓、又暗、又急、又睏，加上車又舊，歸根究底，就是貪小便宜以致失去判斷力，以致聽見怪聲沒有停車檢查，這才摔車。當天我和媽就說過他，現在故態復萌，媽都快氣翻，不想跟他講話。我唸了他好幾十句，說他在安全這件事上不要小氣，媽也忍不住來搭腔，兩人加起來火力可不小。
但我轉念一想，這件事有個奇怪的地方：他當天明明就答應了要把車報廢，如果又是因太小氣、貪小便宜，那麼隔天一早怎麼會說要換車呢？那樣會花更多的錢啊？我又仔細思考他摔車回家後的行為，他一直在強調幾件事：神勇、英明、冷靜──都是形容陽剛男性的正面詞語。一定是有別的原因影響了他，所以才做出了一百八十度轉彎的選擇，加上我對他多年的了解，心中已經有了個八九不離十的假設。
我說：「爸，你是不是在想：『我是什麼人啊！不小心摔了一個跤，根本沒事情，要是馬上就急著把車處理掉，這樣別人會怎麼想我？唉呀！這不就是讓人以為我是個膽小的卒仔嗎？要是我真的把車報廢了，不就是跟全世界宣告我貪生怕死？不行！絕對不行！車子不報廢了！馬上牽去修理，繼續騎！到死都不能回頭！不能讓別人看不起我！』你是不是這樣想的？是不是被我說中了！」
爸的臉上露出會心的傻笑，說：「呵呵呵……你真了解我啊。」
我說：「老爸！這次沒事是你運氣好，下次要是更衰，大家就會說你是『因為小氣又貪小便宜才嗝屁的人』，這樣是有比較好聽嗎！」
他稍稍挪開眼神，說：「剛剛開玩笑的啦，哪有這樣想……」想翻供已經來不及了。
我突然了解到，為了維護所謂「硬漢」的形象，老爸就算要把自身至於危險、甚至有可能賠上性命也在所不惜。在我爸應足以為代表的上一代傳統男性之中，這或許就傳達出他們的困境所在：無時無刻必須像個男人，但是卻不知道如何才能像個男人，所以就往極致發展，積極要當個硬漢，堅強、勇敢、沉著、穩重、英明、獨立……無所不硬，但標準太嚴苛無法達成，最終只有腦袋最硬、脾氣最硬、肌肉僵硬而已。
仔細回想，我常說「我怕……」、「我擔心……」、「我不敢……」，這幾句話卻很少出現在老爸口裡，他都說「怕啥！」、「免煩惱啦……」、「一隻老鼠有什麼不敢抓的！不用手套！我來！」實在太辛苦了。
有人會說：這些人是因為對身為男人不夠自信，所以才會如此。我覺得正好相反。我認為這些人之所以想全面硬起來，是在正常人類社會中想當個「更好的人」的必然過程中，基於不知道怎麼做，或是被外界影響，而選擇縮小目標，只想成為「更好的男人」，如此一來就可以排除全世界二分之一的競爭者──女人。如何排除呢？就是反向表現女人相對柔軟、弱小、感性、慈愛、包容……的刻板印象，男人在自知為男人的前提下，產生強烈且未必正確的自信，決定什麼事都只做最嚴厲的選擇，直接當個極致的硬漢，期望讓事情變得容易，但這無疑是錯誤的前提所導出的結論，作為目標註定有所偏差，甚至會有完全相反的結果。
傻、固執、難相處，有時候甚至還會多此一舉、壞事、不顧別人的感受，更多的時候很令人厭煩、忍不住發怒、避之唯恐不及……不過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，這些人只是想要當個好一點的人而已，其實在又臭又硬的外殼下，他們的內心是很單純、天真、善良、做事認真、性格堅毅、尤其在重大時刻是非常靠得住的……吧。
2019/12/1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