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家爸媽勞煩了眾多親戚和許多朋友,經過了一連串密集的相親活動之後,林奇的額頭在三十九歲生日當天還是被政府放上了倒數計器,四十歲之後再不結婚,腦袋就會被引爆。時間還剩兩個月又五天。
身為大律師的林爸爸想盡辦法,終於向法官申請了假扣押,完全凍結了兒子的每一塊錢現金,並且利用多年經營的政商關係,讓兒子被公司辭退,又與林媽媽軟硬兼施,一起逼著兒子每天都必須使用「愛配對」這一款亞洲排名第一的戀愛交友APP,並且每個禮拜都必須跟一兩個女孩約會,不然就要餓死他──林奇是很有邏輯的,當然不會信──兩老做了這麼多事不就是怕他死嗎?怎麼會餓死他,根本矛盾。
林奇的手機響了,顯示是爸爸。手機那頭說:「喂,是媽啦,小奇啊,你到了沒啊?」林奇知道一定是爸爸要她打的,媽媽沒這麼愛囉唆。
「早就到了,我已經喝了兩杯餐前酒了,但是她沒來啊,這就不能怪我了吧?這禮拜的錢快匯過來。」林奇身在中山北路上一間高級鐵板燒餐廳,正面對著冒煙的鐵板,坐在可容納二十人的大圓圈坐位上,不時閃避著餐廳其他人看著他的計時器的視線,不過廚師的額頭上也有一個計時器,雖然剛剛他蹲下拿干貝的時候並沒有,但是餐廳這份體貼讓他覺得好多了。
「她不會不來的啦,你爸爸下午又看了你們聊天的內容,你們聊得很投機啊,她說她是學藝術的,你看,你是學設計的,一看就很合。」設計和藝術根本是兩回事,林奇沒說出口,只是嘆了口氣,說:「叫爸不要再看了,還有不要再用我的帳號約人,媽,其實我一直覺得這個叫做『女爵』的人怪怪的,有時候說這樣,有時候說那樣,好像在討好我,一直要我約她出來……」
「唉呀,你想太多了,不會啦、不會啦!是真的很合啦,唉呦……」電話被搶走了,一陣雜音之後,林爸爸大吼著:「不肖子,我怎麼說,你就怎麼做!不然就找『結速辦』!你啊,死都不結婚,真的到死都不結婚啊,不管了,我決定了,今天再失敗就找『結速辦』!我現在就找『結速辦』。嘟──」電話掛斷了。「結速辦」是一家很有門路的快速結婚公司,需要本人簽約,要價非常昂貴,之後只要填寫正確資料與擇偶條件,就能進行匿名配對,若是配對成功,最快三分鐘之內直接完成結婚,如果在十年內離婚的話(法定時間,不然將會再裝上一年計時器),就必須付一筆甚至會讓阿拉伯國王都心痛的違約金。
手機被爸爸遠端遙控,開啟了結速辦的APP,林奇嘆了口氣,一抬頭,對方終於來了,女爵穿著帆布鞋、破牛仔褲、泛黃的白T-shirt,邋裡邋遢完全不修邊幅,最可怕是她的帽子,一頂豔紫色的女巫帽,上面還用鮮黃色線繡著「Feminism rules all!(女權主義統治一切)」的字樣。
林奇腳底都冷了,還是趕緊站起來幫她拉開座位,她推開他的手,一切自己來。林奇退了半步,因為肚子實在太餓,於是說了句「時間不早了」,並提議可以點了餐,邊吃邊聊。
女爵覺得他話中有話,整理一下帽沿下的厚瀏海,說:「女人也是有權力遲到的,不是嗎?」
「嗯……是,當然了……」林奇突然有一種不耐煩的無助感,下意識看向四周求助,每個人都在閃避他的目光。女爵以為他要找服務生,自以為快了一步,伸手招呼點餐,林奇這才尷尬地坐了下。點了餐,吃了麵包、前菜、湯,兩人沒什麼共同話題,聊得不太投機。
「咳……我就直說了吧,」女爵說,「我是一個女權主義藝術家。」
林奇挑高了雙眉看向女爵的帽子,意思是:他早就知道了。並覺得她今晚似乎沒有要脫掉帽子的意思。服務生把東西都收走,要迎接下來的主菜,林奇嘴裡空空的,只好說:「那……你都做什麼作品呢?」
「好問題。」女爵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有兩個套著消音海綿麥克風,頗為高級的數位錄音筆。她說:「我做的是行為藝術,我在交友網站上隨機認識男人,約見面之後,錄下兩人有關女權主義對話,並且公開播放。」
「啊?」林奇充滿疑惑,不過終於了解為什麼她在APP上和本人的態度差這麼多了。女爵問:「你同意我錄音嗎?」但見林奇沒反應,她又補充說:「無論同意、不同意,我都是聊這個話題,差別就是錄音而已。」
「唉……好吧。」林奇心裡想著有錄音至少對方會安分一些,看著廚師兩手飛舞著鏟子和跳躍的對蝦和牛小排,他其實就想好好吃一頓鐵板燒而已。他話才一說完,女爵立刻按下按鍵,錄音筆的LED燈亮了起來。
女爵請他聊聊他心中的女權主義,林奇不知道怎麼回答,只能先反問她。
女爵說:「女權主義就是人人平等,女男平等,男人能做的事,女人也都能做。」
「啊?咕嚕……」林奇喝了一口水,「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?那女人能做的事,男人也能做嗎?」
「當然。因為這是平等,女人和男人是完全一樣的。」
「有一樣嗎?我就不覺得男人能夠懷孕生小孩,呵呵。」
「你說的這是身體上的差別,對於真理而言,這沒有意義。」
「什麼啊?呵……」林奇輕笑,覺得她的邏輯很奇怪,「可是我說的是事實耶,男人和女人的身體結構本來就不一樣──」
「這麼顯而易見的事物,難道你認為這能夠影響真理嗎?」
「你在說什麼啊?」
女爵聳聳肩,說:「我在討論女權主義啊,不然呢?」
林奇有點惱了,不自覺地挺了挺身子,「那……警察,不,如果是服兵役呢,這麼危險又不好玩的事,難道你想去做嗎?」
「我不是想當兵,但是我應該要有選擇『去不去當兵』的權力?」
「我當年可是沒有選擇,那是義務。」
「錯了,男人是有選擇的,只是男人沒有去爭取。我們女人也是有選擇的,所以我們現在正在爭取。」
「切……」林奇從鼻子噴出不屑的氣來,「太扯了,所以你說男女平等,但是男人必須做的事如果有危險,你卻不在乎──」
「先等等,現在已經是募兵制了,你說這個沒有意義。」
「還有很多國家是徵兵的啊!」
「哪些國家?你可以舉例嗎?」
「我、我又不是兵事專家……這……好──」林奇拉長聲音,把胸口裡的氣盡量吐出來,以免憋得內傷,「那麼……請你說說看,男人到底能夠做些什麼事情呢?當然,也請你舉例。」他為自己的機智微微一笑。
女爵充滿信心,也是一笑,「男人能做所有的事,這是社會賦予他們的特權。」
他傻眼了,「啊?等等,你說所有的事?我剛剛說生孩子……好,算了,那難道女人就不能做所有事嗎?」
「有趣……你難道不知道女人的薪水平均都比男人低,升遷的機會比男人少,被性騷擾與強暴的比例也遠高於男性。」
「等等、等等、等等……你說的這些都不是事情啊,這都不是一件『事』,如果你說女人上班都沒有薪水,那也就算了,只是比較少,還是平均值,我之前有一個女同事,方潼,她做事認真,經驗豐富,堂哥還是總經理,薪水就比我很多啊!」
「那只是特例,沒有意義。」
「什麼沒有意義!」林奇沒發覺他自己愈來愈大聲,「還有,你剛剛講的性騷擾和強暴,那個也不是事情啊,那是犯罪,這也是你認為『男人能做,而女人不能做』的事情嗎?所以你說女人不犯罪?」
「統計過了,男人做得佔絕大多數,這是特權,這是社會的弊病。」
「那個是犯罪耶!只要是人就不應該做,男人犯罪可能代表社會要他們要承擔得太多,他們承受不住,所以才犯罪,這才不是什麼特權!當女人遇到同樣的情況時也會犯罪的,這和比例還有跟什麼男人、女人沒有關係吧!」
「你錯了,社會裡只有兩種人,女人和男人,這一切當然都和女人和男人有關係。」女爵聳聳肩,雙手一攤。
「所以,你認為整個社會都是以男人、女人為分類標準嗎?那性格、年齡、教育、學歷呢?這些因素呢?」林奇邊說著邊拍著桌子。廚師和其他客人早就注意他們了,現在已經都看了過來,服務生也緊張兮兮地站在附近,害怕隨時要打架。
女爵淡淡地說:「那些都不是關鍵因素,女與男的分別是與生俱來的,那才是基本中的基本,基本弄清楚了,才能進一步探討更高層次的問題。」
「喔──」林奇嘴角一歪,發現了什麼,「所以說,在你的心目中,德雷莎修女和謝依涵,達賴喇嘛和鄭捷,因為性別的關係,所以都在同一個分類裡的囉?」臉上一抹得意,知道即將迎接勝利了。
她想了一下,說:「是的。」
「哈哈哈哈!你說什麼啊?小姐,這怎麼可能,當然德雷莎修女和達賴喇嘛,謝依涵和鄭傑這樣的分類啊,你的說法根本太扯了──」
「你錯了,德雷莎修女『默默』地幫助別人,謝依涵『暗中』殺人;達賴喇嘛『光明正大』在國際為西藏爭取權益,鄭捷在『公共場合』隨機殺人,你沒看見其中的關聯性嗎?」
「這是狡辯……證嚴法師也光明正大啊!慈濟還開醫院咧,那她應該和達賴喇嘛歸到同一邊才對啊,這你怎麼說呢?」
「呵呵,德雷莎修女、謝依涵;達賴喇嘛、鄭捷,這些例子是你說的,你怎麼反而要我給你解釋呢?」
林奇氣得站了起來,「狡辯!狡辯!狡辯!你這個女人只會狡辯,根本沒有邏輯啊!你所支持的女權主義,只是想要享受所有的好處而已,而且這些好處根本都稱不上你說的特權。你、你、你就是個無恥偏激,只想把好處佔盡,靠一張嘴巴就想坐享其成的、的、的……的人渣!」
「很好,你說所有女權鬥士都是人渣,很──好──,我很期待兩個月後的藝術發表會了。」女爵手上一動。
「我、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,女權當然是很重要,但是,是你的思路不對,還有,女權主義這個詞也不對,這個詞讓你這種不要臉的小人趁機亂入,把之前的努力都搞砸了,是你,是你的不入流的想法侮辱了所有真正的女權鬥士,等等、等等……你把錄音機關掉了,燈沒亮了,真的關了,你!真是……不要臉啊!」
林奇高舉手臂。女爵一臉得逞的樣子。林奇把手用力一揮,但是他的教養阻止了他打女人,縮了縮手,轉而剝開了女爵的瀏海──額頭上果然有倒數計時器,而且只剩最後五秒……四……三……二……
「哼……沒用的男人……」女爵說完。一。然後巫師帽像是真的有了魔法般飛了起來,把林奇、廚師、附近的客人濺得一身紅。廚師趕緊按下清潔鈴。打掃的歐巴桑拖地時直說她沒公德心。
出了餐廳大門,林奇看著玻璃窗裡額頭上的數字,嘆了口氣。開啟手機,當場簽了「結速辦」,照實點選了自己的資料,並在對方的信仰欄選擇了「絕不」與「女權主義」,按下發送之後系統立刻配對,並顯示配對成功,三分鐘後,頭上的數字不再跳動,系統傳來訊息告知他已經結婚,對方的名字是「方潼」。 林奇瞪大了眼睛,覺得意外,但也覺得還不錯。十五分鐘後政府派人來回收計時器,三十分鐘後林奇出現在方潼家門口,兩個人尷尬笑笑,一個小時後雙方家長都聚集起來,笑中帶淚,淚中帶笑,七嘴八舌地討論補辦婚禮的事宜。
把方潼拉到一旁,林奇問:「嗯,那個……你對女權有什麼看法?」
「啊,女人應該和男人享有一樣的權利──」方潼說,林奇倒抽一口氣。方潼又說:「當然,男人也應該和女人有一樣的權利,大家都是平等的嘛,我基本上是個平等主義者。」
林奇趕緊查了查手機。看了幾個條目之後吐了一口氣,終於安心了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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